用今天的话说,阎锡山算得上19世纪80后的佼佼者。1905年,他才22岁,便加入了同盟会,登上政治舞台。28岁时,辛亥革命爆发,阎锡山发挥了很大的作用,用孙中山的话说:“不惟山西人当感戴阎君,即十八行省亦当致谢。”
   阎锡山执掌山西军政大权40年,称“山西王”当之无愧,至今仍被论者称为山西现代转型以来最好的地方长官。蒋介石和毛泽东都曾向他致意,蒋介石有一次在国民党的高级干部会议上说“过去,我们学苏联、学美国、学德国,都失败了,还不如阎锡山在山西有办法,我们今后要学阎锡山。”毛泽东则在“西安事变”之际给阎锡山写信说:“共维大局之语,至理名言,曷胜钦佩……愿我公出以有力之调停手段。”但阎锡山被新旧、国共、传统保守或现代等多方面几乎都看轻了,他算得上中国人视野里的明星级历史人物,但他被想当然了,甚至被漫画化、脸谱化了。人们或把他当作军阀,或把他当作投机政客,或把他当作一厢情愿的“土财主”,张学良就称其为“账房先生”……
    其实,在当时,就有人注意到阎锡山的事功的意义。
    1930年的美国《时代》杂志发现了他:“作为山西省的‘模范督军’,阎实际上耸立在一个独立王国之中——处于各军阀的包围之中。尽管目前晋西南地区还存在粮食短缺,但阎为1100万人带来了繁荣,在中国,他们最富裕,因而使他显得出类拔萃。阎的嗜好不是女人、酒、鸦片,甚至也不是金钱,而是优质的道路、纺织、防御部队、维持秩序的警察,发展优良的牛、马、耕具、家禽、肥料——所有能为他的乡亲直接带来好处的事物。”
    这个年轻的实力派并非一开始就如此自持而成熟。他虽然是老同盟会会员、国民党人,但在北中国那样一个强人林立的地方,他也曾站在北方的立场上,如拥护袁世凯,如反对南方的护法运动……这些逆时代潮流而动的举动为他带来了灾难,后来他吸取教训,奉行“三不二要主义”,即“不入党、不问外省事、不为个人权利用兵,要服从中央命令、要保卫地方治安”。后来他进一步概括为“保境安民”,要求“与邻省联络,使能不为我患,或竟邻疆乐与合作,进而为我用,代我御侮”。至1924年,他多次拒绝参加军阀混战,使山西维持了数年的和平与安定。
    在民国成立后的头20年里,阎锡山为山西带来了稳定与繁荣。河南、山东、河北等邻省的灾民大量涌入山西,寻求安居乐业之所。山西曾获得“模范省”的称号。1919年胡适陪同导师杜威到太原,1934年潘光旦走在正太路上,都曾留下赞美之辞。曾任北京政府总理的许世英给阎锡山祝寿说:“都督阎公之雅望,晋国天下莫强焉。”阎锡山事功最大的特点是以治国之策来治理山西一省。
    因此,山西教育的成绩在当时极为突出。阎锡山很早就开始推行国民义务教育,他说:国民学校的功课,就是修身、国文、算术、体操、图画、手工等事,有4年工夫就毕业,学下算盘、写信、记账的本事。稍有钱的,再上高等小学校;实在穷的,也可自谋生活。这就是求知识的第一件要事。从1924年起,山西适龄儿童入学率每年都在80%以上。到了1937年,山西有55所中学、17所师范、6所大学。黄炎培在《读中华民国最近教育统计》中说:民国初年山西学校、学生数量的增长“速而最稳”。 极有创意的则是阎锡山的农村政策。从1917年起,他在山西搞起了“编村”、“村治”等基层民主。在他看来,实行民主和人民的素质没有必然联系,因为一般的是非曲直在人心中是几近本能的东西。
    早在上世纪20年代,阎锡山就提出过“田由公授”的主张,他深知土地问题是中国这个农业国家的命脉。10多年间,因为战乱与动荡,农村破产情况普遍,自耕农降为半自耕农,半自耕农降为雇农、佃农,土地越来越集中在大地主手里。如此趋势,“必然激起土地所有者不劳而获,坐享其成;土地使用者终岁劳动,不得一饱”。
    阎想出的办法是动用早年推行的“村本政治”,不是将土地收归国有,而是收归村有,希望在实行土地分配时有村人理解,手续也简便易行。
    可以说,阎的基层治理和农村土地村集体所有的政策影响到后来的中国,对改良的乡村建设派和革命的国共党人来说,他都堪称我们中国农村现代化的先驱之一。他有全局眼光,即非局限一省来治理一省,因此能够模范全国。
    考察阎锡山的一生,他是有根底之人。文学史家曾概括19世纪末以来的中国文化的关键词有“焦灼”、“心碎”、“嫉羡”等等,因为中西文明的冲撞、融汇如此不平等,在西方的强势下,中国的一切从道德到器物到文章都相形见绌……连孙中山都曾做激愤语:“我中国近代文明事事皆落人之后,惟饮食一道之进步,至今尚为文明各国所不及。”
    但阎锡山作为一省大员,却没有这种“时代病灶”。他是知道中国社会落后情形的。1924年5月,到太原访问的印度诗人泰戈尔问阎锡山:东方文化是什么?阎答:是中。泰戈尔问什么是中,阎说,有“种子”的鸡蛋的那“种子”即是“中”;宇宙、造化都把握了这个“中”。泰戈尔问:我们此行经上海、天津、北京,为什么概见不到一点中道文化的痕迹?阎锡山说:就是太原也找不到了,你们想要找,去乡间还可以找到一点。
    谈论阎锡山的不足或投机性一面已经有大量的文字。比如说他的迷信,他的封建意识,他的铁算盘算计,他的家族统治等等。如果我们设身处地,或对阎锡山抱同情之了解,如他自喻“在三颗鸡蛋上跳舞,踩破哪一颗都不行”,我们可知,他已经做得相当不错了。他当然在中国的“差序格局”里,但他的治理并未因此失去效能。当时的山西能够最大限度地吸引各种人才,因为他还能够“知人善任”、“赏罚严明”、“先求诸己而后求诸人”。
    在考察阎锡山的精神世界时,最值得注意的是他的谨慎、忧患。少年时的阎锡山经历过世态炎凉,十几岁时,父亲阎书堂开的钱铺破产倒闭,欠下一屁股债,父子两人只好躲债。那时的阎锡山还叫万喜子,曾到亲戚家借钱,被赶出来了;他曾提着盒子走街串巷,遇人小声问:“买饼子吗?”日后发达,有人编排了俏皮话:万喜子卖饼子——不敢吆喝。
    这种忧患也可以说伴随了阎锡山一生,他的一生就是在政治强人和强势政治面前讨生活。从袁世凯、蒋介石,到日本人,即使他建设的山西成为全国模范,但他仍得在“三颗鸡蛋上跳舞”。但他都忍了下来,而且化压力为修身财富。
    他的忧患和谨慎也让他一度失去理智。在国共决战之际,阎锡山特地召见美国驻太原的新闻记者。桌上摆着500小瓶毒药水,门外放着一口棺材,阎锡山对记者说:“咱阎某决心死守太原,如果失败,咱就和咱的干部们饮此毒药,同归于尽。”还令侍从给他物色一个有“武士道”精神的日本人,随身带枪,事到临头将他打死——“这个任务非日本人不能完成,你们是无勇气下手的。”
    但大体说来,阎锡山是理性的。他的忧患意识使他在革命世纪里活得踏实,活得精彩。在其部下亲信眼中,他就是一位儒雅之将,“阎先生绝不会有狂笑的时候,他直像一位道学老夫子,炉火纯青,无一丝一毫暴急浮躁的火气……”
    在激进的时代思潮面前,阎锡山没有屈服,反而兼收并蓄,总结出他的中道哲学。他说过:“天理与人欲相合为一,始可作无过之人;事实与理论相合为一,始可作成功的事。”阎锡山一生既信奉孙文的三民主义,亦推崇儒教,从政后,以求内圣外王,他认为:“圣不在儒书中,圣在汝行中;从儒书中求圣,只能得些圣形,在汝行中求圣,始能得到圣行。”因此有人认为他是一个“中本位的理性实践主义者”。
    在经过一个世纪的革命思潮冲撞之后,我们中国人多认同了渐进、改良改革,认同了中道。如果我们不带偏见地打量历史,可以说,阎锡山正是一个先知先行者。